文\\白先勇
当我和安迪约会时,我们经常在两人茶会上见面。 Tea for Two 位于第18 街,靠近第八大道。这是曼哈顿上切尔西区一家非常受欢迎的“快乐酒吧”。酒吧不大,但后面连着一个小餐厅。餐厅的名字是:仙境。事实上,酒吧和餐厅都是大卫和托尼精心设计的,他们下了真功夫。托尼亲自负责仙境,打理大大小小的一切。甚至每天餐桌上的鲜花都是他亲自挑选的。每张餐桌上的水晶小花瓶里都放着一朵玫瑰花,有大红、大红、粉红,也有淡黄、嫩白。每朵花都有不同的颜色。它与相同颜色的蜡烛搭配。烛光鲜花相得益彰。这已经够浪漫了——托尼这么说的。确实,仙境每周7天都被订满,排队的时间可以长达几个小时,但一些“快乐男人”和“快乐女人”在开始幽会时总是喜欢在这里见面。由于托尼本人是中国人,因此吸引了许多亚洲“快乐部落”,包括日本、韩国、泰国帮派、菲律宾帮派等。当然,也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幸福的炎黄子孙。因此,约会的情侣有很多相配的东西。托尼说,“二人茶”是“东西方交汇”的最佳场所。
托尼确实有自己的经营餐厅的方式,而且他的标准非常高。他本人每天都穿着整齐,一套缎面翻领的黑色西装,一件浆过的白衬衫,领子上有一个酒红色的蝴蝶结。西装的左上口袋里有一条同样鲜红色的丝手帕,折叠成山形,贴在胸前。一双尖头黑色皮鞋,擦得锃亮,托尼身高不过五尺五六,身材矮小,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圆圆的。他有一双又黑又圆的大眼睛,在他胖胖的圆脸的底部增添了半个弧度。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身后翘起的浑圆的臀部,曲线饱满,托起外套的后摆。托尼很喜欢笑,一笑就笑个不停,但往往笑到一半时,他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赶紧用胖乎乎的手捂住嘴。托尼当时大概有五十多岁了,但当他捂着嘴,眨着大眼睛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个稚气未脱的老顽童。这也和他的发型有关系。他留着寸头的短发,因为头发很软,乖乖地遮住了头顶,只是额头挺直,仿佛戴着一顶瓜皮帽,透着几分调皮。
托尼算得上是一个中等身材的胖子了,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胖子像托尼那么胖。他围着十几张餐桌,脚不着地地来回走动,指挥着珍珠、莉莉和仔仔这几个服务员。几个服务员也都穿着黑白相间的衣服,和托尼一样,都戴着红色的蝴蝶领。领班和服务员配合得有条理。珀尔和莉莉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幸福女孩”。珀尔在唐人街长大。她是一个肤色黝黑、美丽的泰山姑娘。我们都称他为“黑珍珠”。珍珠虽然娇小玲珑,但手脚却很快。一个人抵得上两个人。她是托尼最得力的助手。托尼介绍珀尔为他的宝贝女儿。珀尔说,她一共有三个爸爸,大卫是她的“大爸爸”,托尼是她的“胖爸爸”,而她自己也早已和莉莉结婚了。莉莉来自德克萨斯州,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她的头被剃了四分之三。她个子很高,一看就是个傻孩子。她在餐厅里,努力工作,干着所有的杂活。 《两人茶》中的名人其实是桑尼,托尼说桑尼是他的摇钱树。仔仔是来自夏威夷的第三代日本人。他的真名是三木正男。他有一双细长的单眼皮眼睛,满眼桃花,带着几分柔和迷人。他是一个可爱的人。几个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常客就是冲着他来的。这个圈子里的老山羊喜欢挑仔仔,吃他的豆腐。仔仔是个好孩子,嘴甜如蜜,让所有的老山羊都高兴起来,不少小费都落进了他的口袋。那些老山羊都有背景。这只重达两百磅、留着山羊胡的山羊是纽约大都会剧院的著名导演。米开朗基诺的专长是普契尼的《蝴蝶夫人》。期间,他指导过所有欧美著名歌手。他搂住仔仔的腰说:“你是我最爱的秋秋山!”他彻底被仔仔迷住了。这些山羊中包括华尔街的股票经理、公园大道的一位私人牙医和F.O.梅迪生,纽约大学东亚史著名教授。
托尼的仙境如此受欢迎绝非偶然。他的原则始终是客户至上。不过,他对我和安迪特别偏心。有时周末,等候名单太长,他就会偷偷把我们的名字移到前面,在我们耳边轻声说:“跟我来吧。”他把我们带到了餐厅一个僻静的角落,然后为我们点燃了蜡烛。桌子上摆满了精致的黄色蜡烛,映衬着精致的黄色玫瑰。托尼真诚地爱着安迪。他捏了捏安迪的脸颊,道:“亲爱的,你想喝什么?胖爹地,给你们两个情侣来一杯‘彩虹酒’吧!”珍珠带来了。两杯“彩虹酒”有七层不同的颜色,上面燃烧着两种深浅的蓝色火焰。当我和安迪互相敬酒时,那对郁金香形状的细长高脚杯还温热。 Tony设计的菜单也融合了东西方:开胃菜有法式烤田螺和日式“生鱼片”。主菜是中式牛里脊肉!还有两人份的Chateaubriand,这是他们的招牌菜。牛肉非常嫩,入口即化。为了庆祝安迪和我的周年纪念,我们点了这道菜。你一刀切,我一刀切来吃。托尼本人拥有精湛的厨艺和国际视野。他自己做的法式甜点舒芙蕾是一流的。
我们在烛光下慢慢地品尝着酒,并详细地谈论着。吃完甜点已经快十一点了,前面的酒吧才刚刚开始热闹起来。我和安迪在酒吧里抢到钢琴旁的座位,听大伟弹唱《飞我上月球》、《暗夜里的陌生人》、《无法习惯失去你》,这些永恒的流行歌曲在纽约的“快乐酒吧”经常被唱。大伟夸耀自己的歌声比埃迪·威廉姆斯更有磁性。虽然大伟的声音有点沙哑,但是他唱的每一首歌都非常情感丰富,能够抓住人心。大伟留着两根性感的胡须,铁灰色的长发呈波浪状。他身高六英尺,对于五十多岁的男人来说仍然保持着高大修长的身材。他穿着深绿色的天鹅绒外套,脖子上系着领带。银灰色的丝巾,看起来浪漫的自我欣赏。有人说他长得很像《乱世佳人》里的克拉克·盖博。大伟也这么认为,但他说盖博的演技不太好。他脸上只有一种表情,似笑非笑。如果他想演戏,他会比盖博好得多。据说,大卫在大学时就在百老汇音乐剧《南太平洋》中担任配角。他只扮演了这个角色几天,就被他拥有一家古董店的犹太父亲护送回哥伦比亚学习。不然的话,他早就成为百老汇上一颗闪亮的明星了。大卫一直这么认为。这时他会唱一首主题曲《南太平洋》,我们都拍手欢呼支持他。大卫一看到安迪,就对他眨了眨眼,脸上挂着笑容,还专门为安迪唱了一首《某个奇妙的晚上》,因为安迪出生在旧金山。大伟爱安迪,这意味着他爱所有漂亮的男孩。
Tea for Two酒吧的装修全都是古色古香的,周围的墙壁都衬着厚厚的红木,一面墙上贴满了百老汇音乐剧的剧照:《我把心留给旧金山》、《画舫》,010-30,000的几个版本,但在另一边挂着早期好莱坞电影明星的放大黑白照片。中间最大的一张照片是一张“欢乐女王”嘉宝的玉照,一双半睡半醒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酒吧里的众生。酒吧中央的吧台也很有讲究。吧台是心形的,沿着桌子的边缘有一圈青铜雕刻,图案极其细致。于是,快乐的客人们围着心坐成一圈,每人手执一杯,眼神交流,互相看了一夜。两个调酒师太忙了。吧台后面的调酒师金诺是在小意大利长大的。年轻时,他被选为健美老师,还登上了《花鼓歌》杂志的封面。 12月的隆冬,他在酒吧里只穿着一件紧身的紫色T恤。他胸前和后背的肌肉都有些隆起,仿佛紧身T恤随时都会把他撞倒。就像爆炸一样。这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男人散发着阳刚之气,是《两人茶》的男性中心。他调酒时仿佛在上演一场表演,肌肉发达的手臂迅速举起酒杯。
充满文艺气息,老式的装饰和百老汇音乐剧的剧照,让人仿佛回到了那个浪漫的时代。每个人都喝了一杯酒,围着心形吧台坐成一圈,眼神交流,对视了一整夜。这里的调酒师金诺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阳刚的能量。当他调酒的时候,他似乎在表演。他的一只肌肉发达的手臂突然将玻璃撞到吧台上,导致冰块碎裂。摇一摇,各种鸡尾酒就会出来,然后非常优雅、利落地倒进酒杯里,不漏酒。调酒师费尔南多是一位身材魁梧的菲律宾男子。尖端那闪亮的棕色圆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还有两个小酒窝。他和靳诺也是一对啊。和金诺一样,冬天他也穿紧身T恤。越南战争期间,金诺的军队驻扎在菲律宾克拉克空军基地。举报人是美军雇佣的一名厨师。战后,金诺千方百计得到线索来到美国。两人每天都去健身房锻炼肌肉。
Tea for Two 没有迪斯科,也从不播放硬摇滚。周末的时候人很多。中间的桌椅拆掉后,就变成了一个小舞池,可以让七八对情侣跳舞。都是面对面的舞蹈,最多可以插入几首歌曲。拉丁恰恰和伦巴。因此,Tea for Two的整个酒吧都充满了老纽约的怀旧氛围。与格林威治村那些狂野的“快乐酒吧”相比,这里多了几分温顺和温柔。甚至所有的灯光都是暗金色的。去“二人茶”的“幸福家庭”寻找比一夜情更浪漫的浪漫。不过《两人茶》也有一个让大家欢呼雀跃的时刻,那就是周末晚上大卫和托尼作为客串明星表演的歌舞表演。大卫和托尼都换上了不同的舞蹈服装,上身黑白条纹外套,深红色紧身衣,头上戴着礼帽,都穿上了踢踏舞鞋。两人站在一起,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他们脱下帽子向观众鞠躬,然后开始载歌载舞,表演了一段多萝西·戴和戈登·麦克雷的踢踏舞。两人在小舞池上,踢打着,进退如预期,同时左右转,双手握手,翘臀,节拍一模一样,仿佛在一起练习了一辈子。舞蹈达到了百分百默契,几乎有百老汇的感觉。于是我们都聚集在舞池周围,鼓掌、欢呼,大家齐声唱起《两人茶》:
两人茶
和两个茶
只有我为你
还有你对我来说
一个人——
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纽约“幸福时代”最关键的时刻,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让安迪依偎在我身边,我用双臂搂住他的肩膀,我们的双手都捧着一杯香甜爽口的“彩虹酒”。
我在两人茶会认识了安迪。那是四月的一个春夜,纽约的天气刚刚转暖。我们两个碰巧坐在“两人茶”酒吧的边缘。安迪身穿苹果绿薄毛衣和杏色软领衬衫。当时他只有十九岁。他是如此年轻和英俊。我忍不住盯着他看。我忍不住盯着他看。抱歉,他对我害羞地笑了笑,说道:“我叫安迪。”他用标准中文说的。那一刻,我一生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安迪是美籍华裔混血儿。他既有西方人的帅气,又有东方人的美丽。浓密柔软的黑发明显是东方人的,眼角上翘的明亮双眸是古典中国风,鼻梁却高高分明,白皙的皮肤又是那么的清纯。 —— 安迪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漂亮男孩。而且他的性格是那么的温柔可亲,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难怪《两人茶》里的每个人都喜欢他。
安迪叫我罗哥。他说他很高兴终于找到了一个中国兄弟。安迪的父亲是一名留学生,前往台湾学习中文。他在语言中心遇到了一位比他大五岁的汉语老师。两人结婚后返回旧金山。安迪的父亲继续在斯坦福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而他的母亲则在旧金山州立大学找到了一份教授中文的教职,以赚钱养家。安迪出生于旧金山。完成博士学位后,父亲抛弃了母亲和儿子。他的母亲不得不与一位老教授再婚,这位老教授是一位古怪的英国人,他在纽约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医学院教授遗传学,养了一屋子的小白鼠。安迪说他受不了家里有老鼠的味道,更受不了那个整天自言自语的古怪继父。安迪上大学后搬出去独立生活。暑假期间,他在Tea for Two打工挣学费。他是托尼最喜欢的助手,所以他去“两人茶”喝,那里通常是免费的。
安迪在布鲁克林普拉特学院学习摄影。他说,自己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特约摄影记者,有一天能为《南太平洋》杂志拍摄一本专辑。他希望去中国热河承德拍摄满族王朝的避暑胜地。他的母亲家庭是旗人,是清朝贵族后裔,母亲的祖母嫁入叶赫那拉氏,曾被召到热河宫觐见慈禧太后。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他的母亲就一直给他讲一些关于他的母系家庭的近乎神话的轶事。他的母亲告诉他,他体内流淌着中国人的“贵族血统”。安迪的举止自然散发出一种优雅的感觉。他是我心中的小王子。
但安迪告诉我,他一直有身份问题。大概小时候,他和他的中国母亲都被美国父亲抛弃了,所以他觉得自己的中国一半身体似乎总是在游荡。寻找一个家。我紧紧地把安迪抱在怀里,抚摸着他柔滑的黑发,在我耳边轻声说道:“迪安迪,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当时,我已获得纽约大学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并在大通银行找到了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我在第三大道靠近21街的18楼租了一套顶层公寓。阁楼设有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曼哈顿夜晚的绚丽夜景。我和安迪靠在阳台的铁栏杆上,仰望曼哈顿上空紫色的天空,等待星星一颗颗闪烁。我紧紧握住安迪的手,心里莫名的感动。安迪是我第一个深深爱上的男孩,那种爱充满了我的一生。
安迪和我约会半年后决定同居。安迪搬进了我的顶层公寓,我们计划组建一个家庭。事实上,它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大卫和托尼的启发。大卫和托尼一起庆祝结婚40周年的那天,我和安迪被邀请到他们家参加他们的纪念“聚会”。那天,他们都邀请了自己的人:珠儿和莉莉。仔仔带来了他的大都市导演。他和米开朗基诺已经住在一起了,还有一对肌肉大的壮汉和肌肉尖小的金诺。因为是节日,我们都送了花。我和安迪去花店特地订了一个用四十朵红白康乃馨做成的心形花环。 —— 这是安迪的主意。大卫和托尼真的很高兴。大卫拥抱了安迪,在他的脸颊上亲吻了好几次,不肯放手。托尼用力推开他,怒道:“够了,够了,你这个老山羊,别吓我宝贝儿!”然后他把安迪拖走了,我们都笑了。
大卫和托尼的家位于“东村”第八街圣马可广场附近。这是一栋三层的棕色砖房,外观典雅。一扇花形铁门通向石阶。大伟说,这是他们家传下来的老房子。他一边带领我们参观他和托尼精心布置的家,一边介绍了他祖先的传奇家族史。大伟的祖父是旧俄罗斯时代的犹太人,也是圣彼得堡的富商。俄国革命期间,他的家人逃到中国并定居在上海。大伟的父亲是一位精明能干的商人。他在上海霞飞路开了一家名为“卡夫卡斯”的高档西餐厅,生意红火。大伟出生于上海。他还懂得几句带宁波口音的上海话:“慢点叫,慢点叫”,这是他的宁波保姆教给他的。后来日军入侵上海,大伟一家逃往纽约。他们带了几十箱中国古董和家具上船,并在曼哈顿第五大道开设了一家古董店。有一个中文名字叫“夏飞”。 “路。”大伟的父亲可能还怀念他在上海霞飞路的老餐馆。大伟是独子,他继承了父亲留下的所有宝物。
大卫和托尼家一楼的大客厅是椭圆形的。里面的陈设和主人一样完全是东方和西方的搭配。两长两短高靠背的天鹅绒沙发,宝蓝色配金色镶边,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但相对的四把椅子却是紫檀木镶嵌云石制成的太石椅。两张沙发后面,挂着一尺半高的乌木屏风,上面镶嵌着玉片,还有一百幅精美的图画。另一个场景是春天喜鹊嬉戏。雕刻极其细致,人物眉宇分明,花鸟千姿百态。大伟说,这副乾隆玉屏风是父亲留下的传家宝,即使有人出高价他也舍不得。这组中西合璧的家具有一种奇异的和谐,就像客厅其他角落的陈设一样。那些瓶瓶罐罐,一定是同类的,而且是成双成对的。大卫指着托尼的背影,小声对我们说:“他是室内设计专家,这些装饰都是他的主意,如果我改了,他就不会整天跟我说话了!”
大卫带我们上二楼参观了他们的卧室,托尼则带着珍珠莉莉去厨房准备晚餐。大卫和托尼的卧室也以非常特别的方式装饰。房间相当大,中间放着一张皇形的红木床,床下堆着几十个枕头,分别来自中国、印度、波斯。其间夹着鲜艳的红绿花叶,大的有三四尺见方,小的只有巴掌大。卧室的四面墙上都设置了镜子,镜子的顶部还有射灯,让整个卧室变得色彩缤纷。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幻的童话世界。大卫指着床上的枕头笑道:“托尼睡觉的时候最不守规矩,他在床上滚来滚去,我在床上塞了垫子,防止他滚下床。”
床边有一张半月形的桌子,上面摆满了各种尺寸、各种相框的照片。都是大卫和托尼的照片:两人骑在大象背上,照片是在泰国拍摄的。头上戴着花冠,脖子上挂着花环,就连腰间也挂满了大片的热带花朵。大卫说这是他和托尼1975年在塔希提岛拍摄的。中间是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显示了一个裸体十几岁男孩的背影。男孩浑圆的屁股高高翘起。背景是一个湖,明亮的阳光照亮了湖面。大卫笑着指着这张照片说,这是他在纽约州奇普西参加童子军训练营时偷偷给托尼拍的。我们都凑近了看。仔仔指着托尼浑圆的屁股惊呼道:
“哇!这屁股太绝了!”
“这就是我痴迷他四十年的主要原因。”大伟很满意地笑了。
“你的也不错啊!”
肉山所长伸出熊掌一样的大手,揉着仔仔的背,惹得仔仔咯咯笑。
餐厅位于一楼,位于椭圆形客厅的一端。它由带有纳粹标志雕刻的滑动门隔开。餐厅完全用大理石装饰。地板、壁炉,甚至长方形的餐桌,都是由带有赭石图案的乳白色大理石制成的。温暖又顺滑,有点像一碗托尼的舒芙蕾。餐桌可容纳十二人。那天桌子上摆满了鲜花。我和安迪送的一圈康乃馨放在桌子中央,红白对称。花朵中央立着一个扇形的银烛台,上面插着十二根细长的树枝。白色蜡烛。
当晚的四十周年晚宴上,大卫和托尼拿出了家里所有的宝贝来招待客人。他们收集了十余年来从法国带回来的十几种1965年酿造的名贵红酒。盒子的底部被翻了出来。托尼为这场盛宴准备了一周。每上一道菜,我们都忍不住赞叹不已。托尼说,他开车去了新泽西州的一个鹌鹑农场,亲手采摘了这些鹌鹑。它们只是又肥又嫩,而且还是新鲜宰杀的。那天晚上的亚洲菜是烤鹌鹑配蘑菇和奶油。这真的是非凡又美味。
珠儿坚持让胖爸爸坐下来好好吃饭,由她和何莉莉来上菜。大卫和托尼都穿上了深蓝色缎面上衣,每件上衣的黑色天鹅绒翻领上都别着一朵由绿色丝带编织而成的康乃馨。壁炉里燃烧着松香木,熊熊的火焰将他们的脸映得通红。托尼很爱笑,那天晚上他笑得忘记了用胖手捂住嘴。两人赶紧给我们讲述了他们是如何走到一起的故事。
原来,托尼也是出生在上海的。他的父亲也是一位富有的商人,拥有一家大型纺织厂。他家有点西式,经常去西餐厅。他是“卡夫卡”的常客,所以两家人一开始就认识。巧合的是,托尼和大卫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而大卫只比他早了两个小时。更巧的是,他们出生在同一家医院。两家人都选择了当时上海最高档的医院——法国天主教会开办的广济医院。 1949年共产党到来时,托尼一家先去了香港,后又去了纽约,两家人又重新取得了联系。大卫和托尼上初中时,家人将他们送到同一所私立贵族男校,并且分在同一个班。
“当时我是班上唯一的中国人,经常被欺负,”托尼一边说,一边扯下一条鹌鹑腿。 “那些家伙天天追我,叫我‘中国娃娃’、‘胖子’,还好他保护了我。” !”托尼把头靠在大伟的肩膀上。
“我经常为他打架,把那些小伙子打得人人求饶!”大伟举起拳头,得意地夸道。
“别忘了,你的鼻子也是歪的。”托尼斜眼看了大伟一眼。
“那是我自己的错。”大伟犹豫了。
“跟我说说你的‘第一次’吧!”仔仔急忙说道,我们都开始吵闹起来。
“是你说还是我说?”大卫问托尼。
“你可以说话,但不要乱说。”托尼警告道。
大卫说,他们两人在初中三年级的暑假里参加了童子军夏令营。他们在奇普西湖附近的森林里露营。他和托尼睡在帐篷里,睡在一起。
“睡到半夜,突然感觉有一个温暖的屁股朝我这边过来——”
“别听他胡说,”托尼急忙打断大伟的话,“事实是这样的:那天晚上我已经睡着了,突然有一只手伸进我的裤子里摸了我一会儿,把我吵醒了。”
大卫饶有兴趣地继续谈论他和托尼的“第一次”。他说,那天晚上他和托尼借口出去撒尿,爬出了帐篷,两人跑跳着穿过一片野生雪松林,冲到了湖边。去。
“那天晚上月光很亮——”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托尼向大伟指出。
“星星也很亮,照亮了湖面,”大伟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我们两个在湖边的草地上,一丝不挂,我敢说,整个湖面都在翻滚!”
大伟正高兴地数着,托尼用胖手捂着脸,觉得很尴尬。
“我的天啊!”金诺大肌肉男忍不住惊叹道。他伸手捏了捏小肌肉男菲菲的手臂。菲菲的酒窝笑得更深了。我也在台下偷偷和安迪握手。安迪看着我,会意地笑了笑。
“我敢打赌,你们两个连头发都还没留呢!”仔仔笑着调侃道。
“嘿嘿,说话客气一点。”肉山所长严肃道:“我们这里有两位女士!”
珀尔和莉莉刚刚带着甜点进来了。
“他们两个见过世面,不会碍事。”大伟抱着珍珠说道。
“大爹,你就告诉我吧。”珍珠俯下身子,亲了亲大伟的额头,“我们也很想听听你和胖爸爸的恋情。”
大卫说那年夏天他和托尼疯狂地做爱。两个人会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去亲吻对方。有时他们会进山洞,有时会爬进排水沟,但最快乐的时候还是他们三个。半夜,两人偷偷来到湖边,脱光衣服跳进湖里戏水。那是他们一生中最难忘的夏天。两人同一天度过了十五岁生日。
珀尔和莉莉推了一个两层蛋糕。第一层上有四十支彩色蜡烛,第二层上却站着一对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小人。每个人都戴着礼帽,穿着黑白条纹上衣和深红色裤子。我们走近了,围拢过来看看。就连眉毛和眉毛都画得有点像大卫和托尼。大卫的小胡子和托尼的双下巴也被勾勒出来。大家都笑了起来。珀尔说她用面粉做了这两个小人物。她在唐人街学会了这门手艺,还可以制作各种小动物。
大卫和托尼手拉手走到蛋糕前,快速向我们鞠躬。他们一次一句地唱跳,表演了一部迷你音乐剧:《身材》。
大卫:亲爱的,我已经听你的鼾声四十年了。
托尼:亲爱的,四十年来我一直闻着你响亮的屁味。
大卫:四十年来我一直在清理你们肮脏的厕所。
托尼:别忘了四十年来我也一直在洗你的脏袜子和内衣。
大伟:我当你的私人司机四十年了,每天带你逛街、看电影。
托尼:我也当了你的私人厨师四十年了,每天给你做炒鸡蛋和鱼。
大卫:亲爱的,四十年来我什么时候忘记送你生日礼物了?
托尼:亲爱的,四十年来我怎么从来没有忘记每天晚上亲吻你的大鸡巴!
托尼突然伸出肥大的拳头,砸在了大伟的胸口上,苦涩地唱道:
最可恨的一件事是,老山羊一看到漂亮的孩子就流口水,色欲旺盛!
大卫赶紧用手臂搂住托尼的肩膀,满脸笑容地唱道:
但亲爱的,我最终还是没有回来抱抱你的肥屁股!
大卫·托尼(合唱):四十年过去了,为什么我还和你在一起?因为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所以我们两个在一起真的很开心。
大卫和托尼还没唱完,我们就哈哈大笑起来。珍珠和莉莉尖叫起来,莉莉将珍珠从地上抱起来,两人用拳头大肌肉小肌肉拳打脚踢。肉山主任气喘吁吁,泪流满面,仔仔赶紧帮他打。回来后,安迪笑得很厉害,爬进了我的怀里。大家齐声笑着拍手,唱起《两人茶》,大卫和托尼自然而然地一起挥手,翘起屁股,开始了踢踏舞。
我在台北的父母原本希望我在美国完成学业后立即回美国。我父亲在台湾有一家繁荣的大公司。他鼓励我学习企业管理,希望我学成后回去帮助他,通过他的培养和锻炼,将来可以接手公司。继续发展罗氏家族的事业。我母亲另有计划。她常常提醒我:我已经三十出头了!她看中了敦化南路369弄的一套一楼公寓,三房两厅,50平方米。对我来说,这将是回去组建家庭的好时机。当我告诉父母我在纽约找到了一份好工作,暂时不会回台北时,我当然告诉他们,我去美国是为了逃离台北,逃离我在台北的家,以及一切。他们已经为我安排了。我根本无法告诉他们,我是在纽约找到了新生活,因为我在两人茶会上认识了安迪。
安迪的母亲伊冯(Yvonne)思想非常开放。当安迪搬进我在第三大道的阁楼公寓时,他的母亲亲自开车送行李给他。叶音秋女士是一位外表优雅、谈吐温柔的女性。尤其是她的北京电影,非常好听。安迪虽然只会说一些简单的中文,但他标准的发音却是跟妈妈学的。她的中文名字叫叶安迪,也随母姓。伊冯的头发或许早已花白,但眉宇之间的高贵,恐怕是她的正黄气祖宗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临行前,她郑重地将安迪托付给我,并跟着安迪喊我罗哥:
“洛哥,安迪还是个孩子,不懂事的时候还请多多包涵。”
直到安迪搬来和我住在一起之后,我才开始感觉到“有一个家庭”。安迪和我把阁楼公寓布置成了一个温暖的小窝。安迪对艺术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他给我挑选的家具简单朴素,但放在阁楼上,不多不少,却形成了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阁楼唯一的空墙上挂着安迪最引以为豪的一张照片。这幅画太大了,几乎占据了半面墙。这是安迪在佛蒙特州拍摄的春天场景。整个画面一片耀眼的绿色,万千新叶向天空伸展。灿烂的阳光,万千金光,照亮了整片森林。安迪捕捉到了初春晨光中最灿烂的瞬间。那清新的绿色形象占据了我阁楼的中心,让我感觉安迪真的闯入了我的世界,带来了鲜绿色的青春。当我把安迪抱在怀里时,我能闻到他身上的青春香气。
大卫和托尼知道安迪和我已经决定住在一起,所以他们给了我们一份昂贵的礼物,一套优雅的英国银制茶具,以及两个刻有L和Y的银杯。我和安迪的姓氏字母。托尼双手捂住安迪的脸颊,微笑着说道:“亲爱的,你和洛也是。
可以来个Tea for Two了。”
那年春天,我和安弟两人,常常在阳台上喝我们的双人茶。往往在星期日下午,我们把茶几椅子搬到阳台上去,将那套银茶具摆出来,安弟和我都喜欢喝奶茶,我们用的是印度大吉岭红茶,那有高山茶的一味醇厚。我们楼下隔壁便是一家法国糕饼店,我和安弟坐在阳台上,手里擎着那一对银茶杯,一面喝奶茶,一面品尝法国糕饼店各色精巧的水果蛋糕。那年曼哈顿开暖得早,我阳台上那十几盆齐胸高的“欲望之心”一下子齐都怒放,整个阳台盖满了花朵,那是一种重瓣的杜鹃花,外层雪白,里层却托着一颗鲜红的花心,夕阳斜射在花丛上,好像一大疋白绫上溅满了殷红的血点一般。春风撩动着安弟一头墨浓的黑发,面对着坐在花丛里的这个美少年,我心中充满了怜惜,恨不得将安弟幼年时遭父亲遗弃所受的委屈统统弥补起来。对安弟,我是在溺爱他。
安弟只有一架二手的日本佳能照相机,配件也是七拼八凑成的,他的那只三脚架,一只脚已经不稳了,架起来下面还要垫东西。有一次,我和安弟走过三十二街一家有名的摄影器材行威老必,橱窗里陈设着一架德国莱卡公司刚出笼R系列的照相机,高踞在一座银色的三脚架上,橱窗里的汽灯射在上面,真有睥睨群雄的架势,其他牌子的相机统统黯然失色。我和安弟本来已走过威老必门口,安弟突然折返在橱窗前停下来,指着那架莱卡哇地惊叫起来,他将脸抵住橱窗玻璃看了半天,大概他看清楚那架莱卡的价钱了,回头向我咋了一下舌,笑道:
“我要打一夏天的工才买得起这个宝贝呢!”
安弟的生日是七月四号,与美国国庆同一天,那是个大生日,那年他二十岁。头两天我已替安弟买好了一份礼物,从我办公的大通广场转过去的华尔街上有一家莱卡专卖店,我在那家店里买了一副R系统最新型的相机,连同全套配件各种镜头,外带一只非常漂亮醒目的硬壳黑色真皮箱子,可以背在肩上,一共花了近三千元。我在生日卡上写道:
我的小王子,希望有一天,你用这架莱卡,把中国的热河行宫拍摄下来,我相信没有人比你拍得更好,因为你的祖先曾在那里风光过。
那天晚上,安弟放了学回来,走进卧房,看到那架崭新的莱卡高高蹲在银光闪闪的三脚架上,兴奋得又叫又跳,抱住我乱说一顿。整晚安弟都在玩弄那只相机,不可能放手,各种镜头试了又试,换一个镜头便喃喃自语赞几句。装好配件,充好电,他便要我坐在沙发上让他对准镜头,然后按下自动开关,跑过来猴到我身上将我紧紧搂住,咔嚓一下拍了一张两人搂成一团的双人照。
从此以后,每天清晨,安弟赶到学校去上早课,出门时,第一件事就是先背上那只黑得发亮的真皮箱子,然后一只手提起三脚架,摇摇晃晃便跑上街去,走到转角处,他总要转身向上望一下,他知道我一定会站在阳台上目送他离开,他会朝我摆一摆手,然后又急急忙忙赶着去乘地铁。他从曼哈顿乘到布鲁克林要转两路车,有四十多分钟的行程,所以每天总是他先离开,而我到大通广场,十二三分钟便到了。
那年圣诞节,本来我们已经讲好邀请安弟的母亲到我们家一同过圣诞夜的,因为她那个古怪的遗传学教授回英国去了。Yvonne告诉我们,她会带只烤好的火鸡来,火鸡肚膛里塞着的糯米饭,她说那是安弟最爱吃的玩意儿。叶吟秋女士是天主教徒,我和安弟答应她吃完饭陪她到第五大道的St.Patrick大教堂去望午夜弥撒。圣诞节前两个星期,安弟的课业即将结束,纽约第一场大雪刚下过,那天安弟出门,穿了一件银灰色鸭绒里子的半长大衣,一条长长的绛红围巾直拖到背后,他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绒线帽,帽顶有团黑绒球,衬得他那张俊秀的面庞更是眉眼分明。他仍旧背上他那只黑皮箱,一手提着三脚架,兴冲冲地跑了出去。我站在阳台上,看见他左晃右晃踏着街上的雪泥,身后的红围巾被风吹得高高飘起,他照例在转角处回首举起三脚架向我挥别,银灰的身影倏地便不见了。阳台上寒风阵阵,冰冷的空气直灌入我领口,我一连打了几个寒噤,赶紧回到屋内。那天我们银行来了几个欧洲的大客户,谈完一桩生意已是晚餐时分,我的上司请那几位欧洲大户到五十五街的Le Pavillon去吃法国大餐,我找了一个借口便赶回家中,那时已近八点,可是安弟还没有回来。我把通心粉煮好,打开了一罐蛤蜊,将汁倒出来备用,等安弟一回来就下锅爆蒜来炒蛤蜊。等到九点半,我已经开始心神不宁了,因为安弟是个体贴的孩子,他有事晚归,一定会先打电话回家,要我不用等他先用晚餐。十点一刻,电话铃响,我跳起来去接电话,以为一定会是安弟。电话是警察局打来的,警官先问我安弟是不是住在这里,我说是。他又问我是安弟的什么人,我脱口道出我是他的监护人。警官告诉我,安弟出事了,他在布鲁克林的地铁里遭了抢劫,有人看见一个黑人强盗抢他背着的皮箱,安弟和那个强盗扭打,被强盗一把推落到铁轨坑道,给开来的快车撞个正着。
从那一刻起,我的记忆完全陷入了混乱状态。我在停尸间里昏厥过去,后脑撞到铁架上,引起了脑震荡。那一跤跌下去,我从此一蹶不振。一位警官领我去认尸,他指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他说那是安弟。安弟的脑袋被压扁了,他那顶白绒帽给血染得通红,脑浆和绒线帽粘在一起,他的眼珠子给挤了出来,下巴整个歪掉移了位,露出上两排白牙来。他的一双腿也轧断了,只剩下一截身躯还能辨识,他那件银灰色的大衣,整块整块都是殷红的血迹。安弟,我那美貌的小王子,瞬间竟变成了一个形状狰狞恐怖的怪物。
我不知道在医院里昏迷了多少天,等我醒过来时,医生又给我注射了大量的镇静剂,让我继续昏睡,因为我的神志稍微一清醒便会大喊大叫,发了狂一般。他们把我绑在床上,我爬起身时,会用头去撞墙。等到我的疯狂状态完全过去,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医生才让我出院,那大概是三个多月以后的事了。医生要我每个星期回到医院去做心理治疗,而且必须继续服用镇静剂及抗忧郁药。是大伟和东尼来接我出院的,住院那段时间,他们两人经常来探望我。珍珠、百合、仔仔、金诺、小费好像也来过,不过我已记不清楚了。东尼来得最勤,每次他带盒他亲手做的蛋奶酥来,用叉子喂给我吃,其他的人我差不多都认识了,只有东尼那只胖嘟嘟又厚又暖的手抚摸着我的额头时,我才有感觉。大伟和东尼开车送我回返第三大道我那间阁楼公寓后,两人同时紧紧拥抱了我一下,东尼在我耳边轻轻说道: “到Tea for Two来,我请你喝酒。”
“罗,你一定要来,”大伟向我挤了一下眼睛,“我还要唱歌给你听呢!”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收拾了一箱衣服,开了我那辆Volvo,离开纽约。那一离去,等我再回到这座曾经把我小的小王子爱人吞噬掉的恶魔城市,已是五年后的事了。
那天开车出城,天刚刚发青,我加足马力,开上华盛顿大桥。我像逃亡一样,逃离那群鬼影幢幢的摩天大楼。我开上八十号州级公路,直往西奔,头一天我开了十六个小时,穿过新泽西州、穿过宾夕法尼亚、进入俄亥俄,直到我开始打盹,方向盘抓不稳车身开始摇晃我才从公路岔了出去,在一个荒凉的小镇找到一家汽车旅馆,蒙头大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我又上路继续往西奔,开过印第安纳、进入伊利诺,经过芝加哥时,我停也没停,赶紧穿过去,我对于竖满了高楼的大都会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也不知开了多少时间,一直到汽油都耗尽,人也累得开不动了,终于在爱荷华州东部一个叫雪松川的小城停了下来。就这样,我匿藏在爱荷华州,好像一个被通缉的杀人犯般,躲在中西部那片无边无垠的玉米田中,埋名隐姓,与世隔绝,悄悄地度过了五年。
雪松川是一条水流急湍的河流,穿过城市中心,春天开冻时,流水挤着融化的冰块,滔滔往下滚去。我再雪松川市的东郊,租了一间小木屋,河的两岸都是雪松丛林,小木屋便隐藏在密密的森林中。在屋里,终夜听得到汩汩的流水声、森林里呼号的风声,有时候,月色清冷,半夜三更突然间破空而来穿过几声尖锐刺耳的惨啸,那是猫头鹰对月啼叫,我常被这阵惨叫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涔涔。头一年,我什么事都不能做,因为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我像一个患了失忆症的病人,脑中记忆库里的过去纪录,突然崩裂掉,我与亲友完全断绝了音讯。有时我整日坐在河边,望着滚滚而去的流水发呆,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有时我开了车子在爱荷华州笔直通天的公路上漫无目的飞驰,一直开到杳无人烟的玉米田里停下来,看着那轮血红的夕阳冉冉沉落到那一顷万亩的玉米从中。
第二年开春,我银行里的积蓄用光了,我在雪松市政府找到一份会计工作,对我来说这是再也轻松不过的差事。虽然薪水少得可笑,但也足够支撑我在小木屋简单的生活。雪松川东郊都是捷克人的移民区,以养猪为业,那些朴实憨厚的捷克农夫两三代还在讲着口音古怪的捷克话。我经常到他们农场去买他们自己腌制的腊肠、咸肉,他们也会做熏猪蹄,只有市价的一半,而且新鲜。我在小木屋的后面开辟出一块耕植地来,我种过玉米、番茄、包心菜、马铃薯、胡萝卜。爱荷华州的耕地肥沃,多半是腐叶土,随便种什么,长出来都是粗粗壮壮的。我也学那些捷克农夫做罗宋汤,煮一大锅吃几天。就这样,我喝着罗宋汤,度过几轮失去了记忆的寒暑。直到有一次,我常常去买腊肠火腿的一户农家,那家的老祖母过世,老妇人生前对我很亲切,每次去她都送一长条她亲自焙烤的面包给我夹火腿,她儿子把她一架旧式的收音机送给我们做纪念,因为她知道我的木屋里没有装电视,没有唱机,没有任何音箱设备。有一晚,我打开那架老旧的收音机,一家经常播放老哥的电台,正在播放金嗓子桃乐丝·黛的精选歌曲,突然间,我听到桃乐丝·黛甜丝丝带着磁性的歌声:
Tea for Two
And Two for Tea——
我那久已麻痹的神经末梢忽然苏醒张开,眼前浮现出大伟和东尼,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带着顶高帽子,在舞池里左转、右转、甩手、翘屁股,跳着踢踏舞。那一刻,我心中涌现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我要把我那断裂的过去衔接起来。
“大伟和东尼你认识吗?”我问那位骨瘦如柴,一头蓬乱长发的调酒师,我要了一杯不掺冰的纯威士忌,一口便喝掉了半杯,那是我五年来头一次开酒戒。
“没听过他们。”调酒师耸耸肩,脸上有点不耐烦。
“他们从前是Tea for Two的老板。”我大声对他叫道,摇滚乐几乎淹没了我的声音。
“这里换过好几个老板,”调酒师淡然说道,他又递了一杯威士忌给我,我掏出五块钱的消费塞给他,他望了我一眼,脸上木然的表情才缓和一些。
“金诺,你听说过他吗?从前他也在这调酒的。”我又问他,我拼命想把Tea for Two的历史挖掘一些出来,好像要证明它确切存在过。
“金诺?当然,”调酒师说道,“我就是来接他的位置的。”
“金诺现在在哪里?”我好不容易抓到一根与Tea for Two有关的线索,赶紧追问下去。
“他死了,”调酒师一双深坑的眼睛瞪着我,大概他看见我不肯相信的样子,又加了一句,“他去年死的,他得了AIDS。”
第二天是圣诞夜,街上的人都抢着购买最后一些圣诞礼物。我挤进一家高级食品店,买了一瓶波尔多红酒,一罐鹅肝酱,黄昏时,摸索着找到了“东村”圣马可广场第八街大伟和东尼那个家。大伟开门见着我便大声惊叫起来,他紧紧搂住我半天不肯放手。
“感谢上帝!”大伟舒了一口气叹道,“你居然还活着。”
我们进到客厅坐定后,我向大伟略略叙说了我这几年生活的情形,求他谅解我不辞而别,失去联络。
“我们都以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大伟摇头笑道,“可怜的东尼,他还为你洒下一大把眼泪呢,他说你一定是跳到赫逊河里去了,而是是从华盛顿大桥跳下去的。”
我笑了起来,说道“东尼说得有点对,我开车离开纽约,曾经开过华盛顿大桥,不过没有跳下去就是了。”
“东尼呢?”我又问道。
大伟指了指楼上,放低声音说:
“他在睡午觉,等一下我去叫他。”
我从袋子里拿出那罐鹅肝酱来。
“我还记得东尼喜欢吃这个东西。”
“谢谢你想得周到,”大伟接过那罐鹅肝酱,望着我说道,“东尼中风了。”
“哦——”我禁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拍了一下大伟的肩膀。
“是去年冬天的事。”大伟补上一句。
刚进来时,我只顾着跟大伟叙旧,没有注意到,大伟这几年竟苍老了许多。虽然他仍然穿着一袭华贵的黑丝绒外套,颈上系着一块暗蓝洒金星的丝围巾,头发仍然刷得整整齐齐,但几乎全白了。他消瘦了不少,连额上都添了皱纹,本来唇上两撇风流潇洒的胡子,因为两颊坑了下去,显得突兀起来。
“不过东尼恢复得还不错,我扶着他可以走路了,现在我就是他的拐杖,”大伟笑道,他努力向我挤了一下眼睛,“说不定再过一阵子我们又可以一齐跳踢踏舞了呢!”
我和大伟正聊着天,楼上传来一阵敲地板的声音,大伟马上跳起身来往楼上跑去,一面爬楼梯一面喊道:
“蜜糖,我这就来了。”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环视了一下,发觉原先客厅里那些古董屏风酸枝木的太师椅统统不见了,偌大的可提供顿时感到空了一半。
“好极了,蜜糖,慢慢叫,慢慢叫。”
大伟搀着东尼从楼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互相扶持着蹭蹬步下楼梯,走两步,大伟口中便念念有词替东尼加油。楼梯口有一架轮椅,大伟把东尼安置在轮椅上推着向我走来。
“你看看,谁来了?”大伟指向我。
我马上迎过去,俯下身去拥抱东尼。
“胖爹爹——”我叫了一身。
东尼坐在轮椅举起他一只胖嘟嘟肥厚的手掌在我头上脸上乱拍乱打一阵,又着实捏了我的腮两下,他激动得嘴里咿哩唔噜出一堆我听得不大清楚的话,他那双滚圆的大眼倏地涌出两行泪水来。大伟掏出手帕一边替东尼揩泪,一边替他解说道:
“东尼问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我紧紧握住东尼的胖手,求他原谅。东尼又是咿哩唔噜地喊了一顿,我发觉东尼的嘴巴歪了,左半边脸是僵木的,右边脸因为激动,他那胖胖的腮帮子一径在颤抖,他的左手臂弯曲了起来,手掌握着拳,手指伸不开了,胖嘟嘟白白的手掌好像一只白馒头。他从前那一头乖乖贴在头顶的头发,竟也洒上了霜雪。东尼穿着一件花睡袍,坐在轮椅上,缩成一团,倒像个头发花白的老婴孩。
“别这样激动,蜜糖。”大伟抚慰东尼道,“今晚我们好好庆祝一下,庆祝罗又复活了,OK?”大伟转向我道:“东尼叫我把你绑起来,再也不让你逃走了!”
说着珍珠和百合两人走了进来,手上携带着几大盒烧好的菜,手上携带着几大盒烧好的菜,百合手上捧着个锡纸盒,里面盛着一只烤得焦黄油亮的大火鸡。两人见了我有时一阵哭叫。珍珠并没有什么改变,还是一头长发黑里带俏,百合却更加粗壮了,仍旧剃着个三分头,但右耳上却坠了一只闪亮的金耳环。她放下火鸡,过来跟我重重地握了一下手,然后在我膀子上捶了一下,说道:“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你,罗。”
珍珠却依偎到我的怀里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
那天晚上的圣诞餐,我们一边吃,几个人左一句右一句总离不开Tea for Two、Fairyland,好像大家都拼命想把从前那段日子拉回来似的,说几句,东尼便会咿哩唔噜插嘴进来,讲急了口涎会从他歪斜的口角流下来,于是大伟便忙着替东尼揩嘴巴。
“珍珠,胖爹爹说,你记错了,Fairyland并不是每天都有Chateaubriand这道菜,周末才有。”大伟替东尼纠正珍珠,“而且F.O.梅地笙教授最爱吃的是胖爹爹自己发明的熏鲑鱼松子炒饭,不是泰国菠萝饭,百合,你也记错了。”
“蜜糖,张开嘴,”大伟拈起一块小饼干涂上鹅肝酱,送到东尼口里,“这是罗特别带来送给你的。”
“那个垃圾堆!”大伟脸色一变恨恨地咒骂道。
东尼也跟着激动起来,右边脸颤抖着,拼出了一句。
“猪——窝——”
大伟说他和东尼两人原本是无论如何舍不得把Tea for Two卖掉的,但是到了后来,实在撑不下去了。
“你看,”大伟指向客厅那边,“我那些传家之宝都卖掉了!”
大伟摇摇头,欷歔道:
“到了周末餐厅也只有两三桌,酒吧过了十二点,还剩下一两个醉鬼,我只好唱《某个奇妙的晚上》给自己听。”
大伟耸耸肩苦笑一下,隔了半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追悼似的对我说道:
“罗,你知道吗?你离开没多久,这场瘟疫便开始了,纽约的‘欢乐世界’好像突然停电,变成一片漆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光明——”
东尼在一旁发出了一连串声调悲切的语音。
“胖爹爹说:‘统统死光了’,”大伟转述道:华尔街的股票经理、公园大道的名牙医、NYU的F.O.梅地笙教授,大伟好像在宣读阵亡将士的名册一般。
“我们的老朋友米开兰基诺也不在了。”
“他也走了?”我脱口叫道,那座巍峨的肉山大导演竟也倒了下去。
“可怜的仔仔,伤心得像什么似的,自己都病倒了,全靠这两位天使在照顾他。”大伟指着珍珠和百合道。
东尼在旁边又发出几下悲音。
“都死了,东尼说,”大伟摊开两只手,“连金诺也走得那样匆忙。”
“我听说了。”我含糊应道。
“那位健美先生最后躺在床上只剩下几根骨头,像纳粹集中营里的饿殍。小费大概吓傻了,守在金诺床头话也讲不出来 ,金诺断了气,小费才拉住东尼的手怔怔地问道:‘胖爹爹,我怎么办呢?’”
大伟摇头叹道,金诺的后事是东尼一手包办的,金诺下葬那天,东尼回家就中了风。
“胖爹爹太累,太伤心了。”
大伟怜惜地握了握东尼那只手指都伸张不开的拳头。我觉得我在爱荷华州的玉米田中躲藏了五年,好像Rip Van Winkle下山,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发觉纽约整个变掉了,变成我完全不熟悉的陌生地,纽约的“欢乐世界”如同经过战争杀戮,变成尸横遍野的一片废墟。一时我们都沉默了下来,大家努力啃食盘中的火鸡。大伟把一只火鸡腿的肉都切了下来,递到东尼面前。酒过三巡后,珍珠把栗子蛋糕送了上来,大伟用调羹敲了几下酒杯,引起我们注意。
“孩子们,今晚我和你们胖爹爹有件大事要告诉你们——”
说着大伟伸手搂住了东尼的肩膀。
“过年以后,我和东尼将有远行。”大伟郑重宣布道。
“去哪里?”我们齐声问道,大家都好奇起来。
“上海,我们两人的出生地。这将是我们两人的寻根之旅,我和你们胖爹爹要去寻找我们生命的源头去,是吗,蜜糖?”
东尼歪着嘴直点头,大伟凑过去在他的胖腮帮上啄了一下。
“孩子们,我和你爹爹全世界什么好玩的地方都玩过了,连非洲肯亚的野生动物园我们也去过,跟狮子老虎混了好几天——”
大伟略略顿了一下,他牵住东尼的右手,说道:
“那将是我们最后一站,去完上海,除了天堂,我们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壁炉里摇曳的火光,反映在大伟和东尼的脸上,一张坑陷的瘦脸、一张变形的胖脸,两人相视微笑着。
我们都举起酒杯祝大伟和东尼旅途愉快。
“圣诞快乐!”大伟回敬道。
东尼也咿哩唔噜地拼出了一句:
“圣——诞——快——乐——”
我们一直望着大伟和东尼两人互相扶持着,一步一步走上了楼梯,两人转过身来向我们挥挥手道了晚安,我们才离开。珍珠和百合本来要开车送我一程,我婉谢了。我叫了一辆计程车,开到第五大道四十八街的交叉口,便停了下来。圣诞夜没有风,天上寒星点点,只是干冷。一条第五大道上,火树银花。两旁百货公司的橱窗都出奇制胜祭出各种精心设计的花灯来。路上行人早已绝迹,空荡荡一条大道上,灯火通明,灿烂中却又一股说不出的冷清。我步行过两个街口,终于来到了峨然矗立在第五大道上的St.Patirck大教堂。
教堂里早挤满了人,圣诞夜的午夜弥撒已接近尾声,人们都在跪着祈祷,唱诗班的孩子展开了他们上达天听的天使童音,开始在唱《平安夜》了。我穿过人群,走到右边圣母坛的蜡烛前,台上已点燃几百支人们祈福的蜡烛在耀耀发光,我点了一支插到台上去,那支蜡烛是我点给安弟的。接着我又点了一支,给安弟的母亲Yvonne叶吟秋女士,那年我和安弟曾答应陪她到St.Patrick来望午夜弥撒,可是终于未能成行。
回到纽约,重新开始,真是千头万绪,天天得看《纽约时报》的分类广告,找房子、找工作。一直忙到二月初,我搬进了九十九街近百老汇的一间老公寓,是一位波兰籍老人分租的一间房,所以便宜。高盛证券行一个临时空缺,我也一把抢走了,至少暂时解决了食宿问题。其间我和珍珠通过一次电话,她说大伟和东尼已经从上海回来,不过旅途太累,需要休息,她约我过一阵子去探望他们。二月十二日的晚上,我正在拟稿写我一生中最难下笔的一封信,向父母报平安,对他们告白,和盘托出我这几年的遭遇经过。这封信我磨到半夜还只起了一个头,突然珍珠打电话来,她的语调急切而严肃,只简短地说:
“罗,请你马上过来,到大爹爹胖爹爹家,他们有要紧事要交代你。”
外面在下大雪,我穿上大衣开车往大伟和东尼家,因为路滑,竟开了半个多钟头,珍珠和百合两人开门迎我进去,珍珠接过我卸下的大衣,有点神秘地悄声说道:
“大爹爹和胖爹爹在楼上,正在休息。”
她引我进客厅又加了一句:
“仔仔和小费也来了。”
客厅的壁炉正在熊熊地燃烧着木柴,洋溢着一股松香。客厅一张长沙发上一端坐着一个人,我走近时看清楚两人的面目,大吃了一惊,要不是珍珠才提起,我绝对认不出那两个人竟会是仔仔和小费。仔仔坐在右边,他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大衣,头上齐额套着一顶绒线帽,所在沙发一角,室内温度很暖,仔仔似乎还在畏寒,他那张原来十分白净清秀的面庞上,凸起一块一块紫黑色的瘤肿,那双飞俏的桃花眼眼皮上竟长满了肉芽,两只眼眶好像溃疡了一般,仔仔的脸变成了一团可怖的烂肉。小费挤在沙发另一角,也裹得一身的衣服,他的头发全掉光了,原来一张棕色油亮的圆脸,削成了三角形,发暗发乌,本来溜溜转的大眼睛,呆滞在那里,不会动了。他们两人看见我同时挤出一抹笑容来,使得那两张变了形的脸更加丑怪,小费的两个酒窝,凹下去变成了两个黑洞。我在他们对面那张沙发坐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将头转向一方,避免看到那两张令人触目惊心的怪脸。百合过来递给我一杯热茶,在我身旁坐下来。等到我们坐定以后,珍珠却端过一只银盘来,盘子里隔着一封信,珍珠对我们宣告道:
“大爹爹和胖爹爹两人服过药,现在他们两人已经安睡了。大爹爹指定要我念这封信,这封信是留给你们每个人的。”
说着珍珠便从盘子里拾起那封信,打开来,慎重地念道:
亲爱的孩子们,珍珠、百合、仔仔、小费、还有罗:
首先我要向你们报告我和你们胖爹爹这次到上海的寻根之旅。我对你们说过,我们是去寻找我们两人生命开始的源头。我们真的找到了!我们两人出生的那家法国天主教医院还在那里,现在变成了一所公家医院。医院的主楼大概还是从前的,是一幢法国式圆顶的建筑,虽然已经十分破旧,不过还看得出当年的气派。我扶着东尼走进去,两人就好像穿过时光隧道,进入了一座神话中的古堡一般。很难想象六十年前八月十六的那一天,我和你胖爹爹双双同时来到这个世上,诞生在这座古堡式的法国医院里。我们去参观了医院里的育婴室,里面睡满了刚出世的娃娃,一个挨着一个,一共有好几排。我对东尼说:“说不定我们一出世就睡在一起了呢,可能你就睡在我的旁边,大概我那时已经迷恋上你那张可爱的胖屁屁了!”
上海又挤,又脏,连中国饭还不如纽约的好吃,可是我们偏爱这个城市,因为这是我们两人的出生地,我们对它有一份原始的感情。我终于找到我父亲从前开的那家餐厅“卡夫卡斯”了,现在变成了一家拥挤肮脏的公共食堂。我父亲告诉我从前那是一家十分高雅的西餐厅,侍者都穿着黄丝面马甲的,许多流落在上海的白俄贵族常常去吃饭喝酒,喝醉就高歌起来痛哭流涕。我们俄国人是个很容易动情的民族哩!
你们胖爹爹对上海的记忆比我更深了,他的了上海一直在奋亢的状态中,我还担心他过度兴奋,身体吃不消,谁知他精神格外好,不肯休息。他找到了从前的老家,从前念的小学,他连去过的戏院都记得,一家一家赶着要去看。就是有一件事麻烦,他常常要上厕所。我的上帝,上海的公厕脏得惊人哪!我与胖爹爹两人都给臭熏了,差点晕倒在厕所里,不过,感谢上天,我们总算活着回到了纽约。
亲爱的孩子们,虽然我们刚旅行回来,我和你们胖爹爹两人又将再次远行了。这次我们的去处不在这个地球上,这个地球我们早已跑遍,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大爹爹、胖爹爹要暂时向你们告别,我们两人将要远行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因为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等待。我必须趁着我的身体还能撑得住的时候,带着东尼一块儿离开这里。
亲爱的孩子们,你们今天来送行,大爹爹和胖爹爹对你们有一个要求:你们绝对不许伤心,千万记住,一滴眼泪也不可以流。大爹爹和胖爹爹准备一同跳着踢踏舞一直跳上天堂去。你们一哭,我们心里难过,一打岔恐怕就上不了天堂了。相反的,你们来送行应当为我们高兴才对!你们瞧,我跟我亲爱的东尼同一天来到人间,再这个“欢乐世界”里共度过四十五个寒暑,今天我们两人竟能结伴一同离去,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
三个月前,医生检查出来,我也“有”了,而且T细胞已经降到一百,医生预测顶多三个月至半年便会发病。我没有预先告诉你们,就是要免去你们无谓的惊慌和担忧。这几年来,身边的朋友们一个个一群群被这场瘟疫吞噬掉,就好像一个巨大无比的恶魔突如其来从天降临到我们这个“欢乐世界”,我们像一群惊恐的羔羊,措手不及四面盲目奔逃,但最后还是一个个、一群群被那个巨魔追赶上吸进血盆大口里。其实我心里早已做好准备,这一天终将来临。我唯一放不下心的是,万一我先走了,谁来替你们胖爹爹洗澡哩?
你们都知道你们胖爹爹是有洁癖的,天天要洗澡,而且洗完澡,还要我替他抹上一身香喷喷的爽身粉。有一点,你们不知道吧?其实你们胖爹爹是个很害羞的人,除了我,他是绝对不容许别人看到他那张美丽的胖屁屁的。我亲爱的东尼斩钉截铁地对我说:
“不行!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抛弃在这里,要走我们一齐走!”
孩子们,我们不能等,我们不能等着那个巨魔来把我们吞噬掉。我和你们胖爹爹要先开溜了。就好像四十五年前那个夏夜一样,那个晚上,我和我亲爱的东尼两人从帐篷里溜出去,我牵着他那软软胖胖的手,两人蹦着跳着穿过那一大片野杉林,奔向湖边。我记得那晚有月光——你们胖爹爹却说只有星星,不管怎样,那一片湖水都照得闪闪发亮。那才是我和东尼两人的Fairyland哩!
孩子们,这次我们又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我相信那一定是个“欢乐天国”。孩子们,我们“欢乐族”升天后,在天国里不都变成“欢乐魂”了吗?那儿一定有许多先我们而去的老朋友,在那儿等待我们。说不定在“欢乐天国”里,我和东尼把我们的Tea for Two重新开张起来,等着你们来大家一同喝酒、唱歌、跳舞。
亲爱的仔仔,你一直是大爹爹、胖爹爹的心肝宝贝。你知道胖爹爹有多么疼惜你,他看见你受苦心都碎了。仔仔,别害怕,我们走了,有珍珠和百合两位天使照顾你的。我们在那边等你,我相信你的好朋友米开兰基诺一定也在那边等候你,别忘了,你是他最心爱的Cho-Cho San哩!
亲爱的小费,金诺也一定在那边等着你,恐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欢乐天国”我猜一定也有健身房的,说不定比这里还要讲究,你和金诺两人又可以天天去练肌肉了。
罗,我们还能对你说什么呢?我们最亲爱的安弟早已上了天国。我们会告诉他,这几年你藏身在爱荷华的玉米田里幸运地躲过了这场浩劫,现在你安然无恙,要他放心。
最亲爱的珍珠与百合,你们两人的忠心耿耿,常常教大爹爹和胖爹爹感动!这段艰难的日子如果没有你们全心全力的支持,我和你们胖爹爹绝没法存活下来。今晚的送别会请你们两人主持,珍珠知道我们珍藏的香槟酒在什么地方,都拿出来让大家享用吧。我特别叫“一番馆”送了各式各样的寿司、天妇罗,还有其他点心来。晚上你们守夜,一定会肚饿,尽情吃、尽情喝吧。我和东尼都要你们开开心心地把我们送走。
再会了,孩子们,我和我最亲爱的终身伴侣东尼我们两人要踢踢哒哒一同跳上“欢乐天国”。
大伟和东尼
一九八六年二月十二日
珍珠念这封长信时声音一直控制得很好,念到最后两行才开始有点颤抖。我们都凝神屏息地聆听着,听完后,大家一阵肃静,端坐着不敢有所举动。
“先让我上楼去看看他们。”珍珠悄声说道。
珍珠到楼上不多时,走下来向我们庄重宣布道:
“大爹爹和胖爹爹已经走了,你们上去吧。”
我们几个人由珍珠领头排队走上了楼梯,珍珠打开大伟和东尼的卧房,我们鱼贯而入轻手轻脚走了进去。房中没有开灯,围着床却点满一圈白色的高蜡烛,房中墙上那扇扇镜子,互相辉映,好像整间房都浮动着闪烁摇曳的烛火似的。我们走近那张帝王型的红木床,看见大伟和东尼互相拥抱着睡在床上,两人都穿上了一式大红的绸睡衣,睡衣是新的,在烛光下发着红艳艳的光泽。东尼圆滚滚的身躯依偎在大伟怀里,他身后果然塞满了大大小小金线面绣满了花花叶叶的枕垫。两人大概睡得嫌热,把一张金面的鸭绒被也踢开了。东尼的头枕在大伟胸上,他歪着嘴,好像在酣睡似的,口涎流了出来,把大伟胸前沁湿了一大块。大伟伸着一只长臂把东尼紧紧搂住。珍珠从浴室里拿了一块面巾一把梳子出来,她用面巾把东尼嘴边的流涎及大伟额上的汗水揩拭干净,然后她替大伟和东尼把睡得凌乱的头发梳理好,梳成他们原来的样子。珍珠向百合示意了一下,两人一人掀起一角将那张金色大被轻轻盖到大伟和东尼的身上,只露出一对白发灿然的头颅,并排睡在一起。
我们回转到楼下,进到客厅里,那张大理石的餐桌上早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日本点心,有七八种寿司。不知怎的,看到这满桌的寿司,突然间我感到一阵腹中空空强烈的饥饿,抓起几团寿司,便狼吞虎咽起来。我发觉仔仔和小费也一样,好像急不待地在啃嚼那些天妇罗和海鲜串烧。我们一边吃,一边不停地追忆,抢着讲大伟、东尼的趣事、糗事。很久没有调皮的仔仔突然站起来脱去了大衣,翘起屁股模仿东尼在Fairyland脚不沾地地走来走去,指手画脚地喊道:
“珍珠——百合——”
仔仔大概忘了他那张脸因瘤肿而变了形,学起东尼来,愈更丑怪滑稽。珍珠和百合两人刚刚端着香槟进来,看见仔仔学东尼学得惟妙惟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百合双手一手拎着两瓶香槟,珍珠手上捧着一只水晶盘,上面摆着五只酒杯,都是从前Fairyland那种郁金香形的高脚香槟杯。珍珠小心翼翼地把五只酒杯都斟满了香槟酒。我们各拿一杯,同时举起杯子向大伟东尼我们的大爹爹胖爹爹送行说再见。突然间,几乎同时我们一齐唱起Tea for Two来。愈唱我们的声音愈高昂,我看到珍珠的眼睛泪水开始涌现,百合的眼睛也在闪着泪光,仔仔烂掉了的眼眶泪水已经盈到边缘,小费那双呆滞的圆眼一直在眨巴,我感到自己的眼眶也是热辣辣的,可是我们一边唱一边却拼命强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生怕一掉泪,正在踢踢哒哒跳往“欢乐天国”的大伟和东尼会被我们拖累,跳不上去了。
用户评论
开心的笨小孩
好喜欢白先勇的文风,细腻又充满感情,读完这篇文章就像喝了一杯暖暖的茶,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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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
白先勇的文字总是能让人感受到那种淡淡的忧伤,却又带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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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至命
两人茶,两个人的故事,两杯茶,两份人生,这篇文章真的很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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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爱放弃
白先勇的文笔真是太好了,把茶的香味都写出来了,感觉自己也喝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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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莫
读完“两人茶”,想起自己和朋友喝茶的时光,真怀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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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真ブ已不复存在
白先勇的文字总是能让人感受到他对生活的热爱,即使是在谈论死亡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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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
这篇文章很短,却很深刻,让人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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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血
白先勇的“两人茶”让我对茶有了新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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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网暗恋者
白先勇总是能把平凡的故事写得如此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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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久见人心
很喜欢白先勇对茶的描写,感觉很真实,也很有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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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亡则人忘
这篇文章让我对人生有了新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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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名字
白先勇的文章总是能触动我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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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丶一切都无所谓
茶香弥漫,故事缓缓道来,这篇文章真的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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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の人生
白先勇的文字真是太美了,让人忍不住想要反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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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妓就计
“两人茶”这篇文章让我对茶文化有了更深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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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繁华
这篇文章让我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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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楼买醉
白先勇的文字总是能让人感受到他对生命的敬畏。
有6位网友表示赞同!
封锁感觉
“两人茶”是一篇值得反复阅读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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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笑!
白先勇的文笔真的是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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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流云
这篇文章让我对白先勇有了更深的了解。
有10位网友表示赞同!